造反派死也不信,这个大家庭只有晓萍爸妈工作,能养活这一大家子人?何况两个姑姑还在读大学,啥地方来钞票,家里肯定藏有黄金白银。于是撬天花板,掘壁洞,挖地三尺,把天井大花坛翻了个底朝天,仍一无所获。造反派不死心,全家挨个单独过堂,一个答案:全家财政由阿娘一人掌握,去问她。连夜审问晓萍阿娘,吆五喝六,晓萍阿娘根本不吃这一套。于是白天跪地板,夜里站长凳,连斗三天三夜,晓萍阿娘死不改口:变卖家当过日子。她心中有菩萨,相信善恶有报。经历三个朝代,她什么风浪没闯过,这点家当是她家的命。她几次昏过去,送医院吊盐水,造反派怕出人命,只能作罢。晓萍阿娘的腿从此留下残疾。
后来才知道,得知要抄家,晓萍阿娘连夜召开全家会议,一致口径,决不泄露。如造反派逼供,都朝她身上推(其实只有晓萍阿娘和大伯知道家藏黄金白银)。抄家前夜,一缸金条,两缸银圆,现钞,一箱珠宝字画全部安全转移到了乡下藏匿。
这几天顺昌路、太仓路转弯角子的旧木器商店生意闹猛(火红),红木家生仓库里放不下,只好堆在上街沿。十几块就可车走一只红木八仙桌,红木大床生意差一点,因为工人阶级一般房间小,放不下。有一只红木雕花大床,就像一间小房间,比一般的亭子间还大一点,横过来好睡五、六个人。听人说从前是皇帝才能睡。为此商店扩张,我班同学小金和另外一家被迫换了房子,搬到后弄堂。送进淮海路上“国旧” 的东西就高级的多,钢琴、大小提琴、吉它 (黄色乐器) 堆成山,各种新式、老式电视机、电唱机、无线电、进口半导体应有尽有,货色比无线电商店还多。看得我和德明心里痒痒,嘴流口水。但就是这区区几块钱(可买个小半导体),我们也拿不出。
这几天晓萍都躲在丽华家里,整天提心吊胆的,要到很晚才回家。我们几个也轮流陪陪她,怕她吓出毛病来。她爸是经理,成了“走资派”。还好,她妈妈是医生,她们不是剥削阶级。
几天后的一个礼拜天,我和丽华在德明家玩。突然,晓萍匆匆跑来,样子十分紧张。我们忙问又出了什么事。晓萍告诉我们,也不知是谁,发现了他大伯那套红木家具里少了一只梳妆台。那天,有个抄家的看见它在晓萍房里,今天他们要来搬走。我对他们说:“走,去看看。”
到了晓萍家,她爸正和他们理论呢。我们四个先到了三楼。一看,还好,那梳妆台还在,里面全是晓萍的宝贝。那梳妆台是他大伯的,因为用不着,就给了晓萍。最后还是这帮人厉害,他们一定要搬走。他们把抽屉里的东西往地上一倒,就准备搬了。晓萍一看自己心爱的东西被糟蹋了,又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们恨得是咬牙切齿,但敢怒不敢言。
突然,德明悄悄地对我说,他要那些人吃吃苦头,叫他们神气不起来。他拉起晓萍就下楼去,到了客堂,他拿了把扫帚,叫晓萍把后房间的门打开,我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晓萍不敢,怕他出事。我就对晓萍说:“不要怕,等我们进去后,就把门反锁上,马上回到三楼去,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记住,不要让自家人站在客堂楼梯口,” 我还问她:“还记得我们争论(红岩)吗? ” 晓萍点了点头,说她打死也不会出卖我们。
客堂后房间有个阁楼,用来储藏杂物。它靠木扶梯上下,扶梯抽掉,人就下不来,也上不去。阁楼有个小洞,可以看到上下楼梯人的脚。
我们上了阁楼后便把扶梯抽掉了,就等他们下楼。也许是这梳妆台太大了,楼梯又难走,搬了好长时间才到二楼,进入了我们的伏击圈。我对德明说,先放过前面的人,他们看得清楼梯,而后面的人脚下是两眼一摸黑,什么都看不见,这就叫“不见鬼子不挂弦”。
梳妆台很重,四个人在搬。前面的四只脚过去后,德明把扫帚柄悄悄地伸了出去,我们四只手紧紧地握住它,怕它移动。扫帚柄把一只脚绊住了,接着就是像打闷雷一样,轰隆隆一阵响,这四个人连同梳妆台从二楼一起滚到了一楼。那可是上好的红木,质地优良,做工考究,沉重坚硬,够前面两个人受的。随后就传来了痛苦的嚎叫和一片混乱声。
我们赶紧把那小洞用一个装书的大纸箱堵上,然后趴在阁楼里,声息全无。阁楼里热得像蒸笼,我们只能等晓萍来开门放我们出去。一会儿,就听见那辆卡车开走了。然后,楼梯上又是一片脚步声,是来查看楼梯了,只听有人说,好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当然,他们是一无所获。那只梳妆台最终没搬走,不过它断了一条腿,但那些人的代价则更大。后来听说前面的两个人都跌伤了,其中一人伤势严重,还吐了血。那辆卡车直接把他们送到了属光医院。
我们这样干,就是为了给晓萍出出气,根本不计后果,虽然有点害怕,但决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