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策紧随其后，看着她在銮黎牙面前站定，微微一笑：“多日不见，黎牙精力真是愈发充沛，竟带的一众脉主在这交流活动筋骨。”她身形高挑，比銮黎牙高处一头还要多，重瞳妖异，极具压迫感；站在一众紧绷的人中，却又显得她闲适而随意。

头微微一偏，发丝垂落，启唇道：“怎么不说话了。嗯？”銮黎牙咬死了牙，把女儿揽得更紧了些，不肯开口。桑衣与她相对了一会儿，点头轻笑，目光转向周围拥护銮黎牙的人：“好，她不说，你们说。”

这种情况下，谁先开口谁先死。

目光相互交换催促，却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气氛渐渐僵硬。

她好像也没想真的要一个答案，旁若无人地走到主座优雅落定。缓带逶迤落地，长腿交叠，她就这样单手撑着下颌笑吟吟的望着面如土色的脉主们。

姿态怎么也说不上正经，却又让人觉得无法直身相视却又情不自禁的被她吸引。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气韵，光华内敛，沉稳从容，犹如古器，是岁月与阅历打磨出的柔和；又如浩瀚的星海，深邃而神秘，探不到底，接触越深越感震撼，那是血气征伐中凝练的气场。

泣鬼尊主在众人的目光抬了抬手。

“请各位重新落座吧。”

半封闭的室内阳光被窗棂割裂，细小的灰尘反射着温暖的金色。地面上光影交错，映着各怀心思的人。

地上错综分布着数百圆台，让主位上的桑衣能够轻易把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有几位未到的脉主点亮了圆台，以虚影投射的方式见礼于泣鬼尊主。

松而不散，聚则有神。

刚刚乱粥般的脉主们在颇有魄力的调配下显示出出众的效率，

苏策站在他身后，俯身为半阖着眼小憩的泣鬼尊主汇报着近来的境况与脉主们商议未决的事件。桑衣不时开口应答苏策的疑问，处理问题手段刚柔并济，思维清晰全面往往又出人意料，脉主们敛息聆听，讨论激烈。一个个问题抛出又飞快得到回执，积压的麻烦被有条不絮的解决，效率比之前不知快了多少倍。

几乎看不出这群彬彬有礼的政客们，刚刚还在作壁上观甚至大打出手。

苏策拿着最后一份上议，瞬间皱了眉，又看了看慢慢睁开眼睛的桑衣，似乎有些烦躁。桑衣瞬间明白他手里的是什么了，她安慰般微微一笑，借着苏策的手起身面向众人。

她的声调温和，笑吟吟地扫视完一周，直到所有人的声音都平息才慢悠悠的开口：“这些年来，各位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四镜端容发展至今，各位功不可没。”没什么意义的客套话，由泣鬼尊主那一副唬人的嗓音语调说出来，竟也显得无比真诚，十分能煽动情绪。她顿了一顿，见周围没有人应声，便向下走进了各方脉主中央。她侧身，伸手按上了銮黎牙的肩，微笑：“所以，我决定采纳你们的建议——从诸位的后嗣中挑选最优秀的孩子作为四镜端容的继承人。”她转头笑吟吟的对着銮黎牙，道：“黎牙觉得怎样?”

四周寂静一片，谁也没料到泣鬼尊主忽然松口。这件事拉锯数百年，已经成了四镜端容逢提必吵的话题，她封桑衣撞见也不是一次两次。一时之间，所以人都有点摸不清这位尊主的想法。

桑衣的手距离她的颈项只有一拳的距离，銮黎牙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命门受制，四周都是同僚，她又根本无法反抗封桑衣，这根本就是威胁！

銮黎牙的声音几乎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切由尊主定夺。”

桑衣就像修为高深的妖灵，眼尾高高挑起，染上半真半假的笑意。她叹了口气:“銮卿为这件事上议近百次，实在用心，叫我这个正牌的端容之主倒是过意不去。”

銮黎牙看上去快要炸掉了，伸手直直的把她的手扯了下去。桑衣轻笑飘然而退，拢了拢微乱的发丝，又对着殿内的众人朗声道：“本尊也只我端容后继无人的问题已经困扰诸位多年，诸位赤胆忠心，本尊深受感动，因此决定采纳诸位关于后嗣选拔提供的上议——从诸位的后嗣中选择。”

苏策愕然的看着她，似乎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忽然做出这样于己无利的条件。他本来就紧紧跟在她后面，于是此时在被人看不见的角度狠狠捏了她一把，似乎很想把她掐醒。

泣鬼尊主好整以暇地把他的手按住，眼角一晃笑声就散了出来：“但是孩子们之间难免熟识，如果出现依仗长辈上位的情况就不好了，所以——这次选拔之前进行魂息封印，并将容貌一并改变，杜绝徇私舞弊暗箱操作的行为。”

一石激起千层浪，四下哗然。

桑衣环视一周，似乎还嫌这个消息不够让人震惊，又往火上添了一瓢油：“为了公平起见，这条上议还需修改——我决定让端容的所有适龄孩子全数参加——就是说，不仅各位脉主后嗣，只要在我端容境内且不满三万岁，均可通过试炼后参与选拔。”

苏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如今这关头，许多大事悬而未决，正是箭悬于弦的状态，哪由得这许多不确定的因素涌进来。泣鬼尊主做事向来跳跃，让人跟不上节奏，但这乱七八糟的时候，即使再是自恃能力无双也要有个保底安稳的限度！

简直胡闹！

苏策简直想要上前以下犯上，狠狠打开她的脑子，看看里面一天天盘算的是什么。

只是还没等他发作，封桑衣就像脑后凭空多出一双眼睛一样，安慰般地伸手再次按住他的手，似乎是想让他安心，几乎是带了些哄劝意味的。裹甲寒凉，他却像是被烫到了一样，下意识想要甩开，又顾及场合生生忍住。

对不善于表达的苏策来说，泣鬼尊主单纯的触碰几乎是让他惊慌失措的，可桑衣直面銮黎牙，精力过于集中，苏策表现在外的情绪又过于平静，让桑衣并未注意到他的不适。这一点小而重要的细节就被这样忽视了。外人看来，就是苏策在泣鬼尊主提议结束后，第一脉主极为不满，面上都覆了一层寒冰。

苏策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对她的信任大过自己的判断，松了手第无数次站在她身后一步处。

桑衣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被他弄出来的伤口，边在心底暗自嘀咕这混蛋小子下手越来越狠，边等着下边那一群人计较商议完。面上端着的是副云淡风轻，私下里早在心里把所有可能的反应尽数绕了一遭，一会儿该有的反应在脑海中排演了一遍。

这些人声音有大有小，但銮黎牙的嗓音越来越大，似乎已经和什么人争吵起来，吸引了不少眼角余光，銮音低着头小心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声音低到几乎淹没在人声里，似乎再请求什么。銮黎牙听也没听，不耐烦的呵斥叫她滚去一边。小姑娘在一众脉主的灵力威压下脸色渐白，微微发抖。

桑衣折扇一点掌心，悠然地下了主座的高台，向这两人走去。

尊主一动，周围瞬息间安静。几十双眼睛看着她走到了銮黎牙身边。銮黎牙猛然一回头，目光相撞，一个恼火暴躁，一头汗水；一个从容自若，嘴角噙笑。这场交锋，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起点。

銮黎牙紧绷着，桑衣却没理她，径自绕到她身侧，对着銮音弯下腰，笑眯眯地打招呼：“小朋友，你好呀。”

銮音原本被呵斥后无措乱扫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瞳孔微缩。她似乎是局促极了，却还是松开銮黎牙后退一步，行了个雅致标准的礼：“四镜端容銮黎牙脉下銮音，见过尊主。”她的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好，对着泣鬼尊主一句话反倒越来越稳，颤音逐渐消失，身体放松，到最后这个女孩的姿态已经算得上落落大方。

她半抬着头，目光清浅冷静。

比之銮黎牙，她几乎是让桑衣欣赏的。桑衣摸了摸她的头，替她挡了周围诸位脉主情绪激动时溢散的威压。

“帝阶巅峰，很不错的成绩。你到成长期了吗？”銮黎牙与泣鬼尊主关系不和，此时封桑衣却对銮音摆出了一副亲昵的态度，小姑娘一时有些摸不准她的心思，躬身再次行礼，小心而略带试探地回答：“将满若生。”

比她想的还要小啊。

桑衣有些可惜。

心智清明，天赋卓绝，样貌上好。若不是銮黎牙，她应该会很乐意接受这个孩子。

銮黎牙紧紧盯着封桑衣的动作，似乎只要她有一分对銮音不利的动作，她就敢立即与封桑衣交手。桑衣从下方半侧着头看着銮黎牙，轻笑了声，优雅的站了起来：“这孩子不错，知礼。”

銮黎牙一直盯到桑衣退开步子，才隔到她与銮音中间：“銮音自幼严加教导，自是明事晓礼。”不论两人未来情况如何，至少在两人彻底撕破脸前，銮黎牙也愿意和她保持这种表面上的和谐关系。

桑衣牵了牵唇角，道：“本尊记得，你就这么一个女儿吧，你真想让她参加选拔？”

域外虽不在意继承人是否为血脉后嗣，但为了划清等级，也为防止这些年轻少主为种族徇私，继承人是要改口归于各方势力之主脉下的。也就是说，如果銮音真的成为她的继承人，那就是把这小姑娘给了桑衣，与她銮黎牙母女名义结束，更不会为她带来切实的利益。

桑衣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低笑，忽然换做了诡秘而凉薄的语调：“不过本尊倒是有些奇怪——以你这宝贝女儿跟宝贝命似的性格，怎么会想要让她怎么想都不如你自己带在身边带来的好处更多。况且，做了我的殿下，就要来次殿，脱离了你的视线。你不怕我虐待或者拿她做威胁你的筹码吗？”

銮黎牙的呼吸骤然停滞，很久后，狠狠一闭眼。她的声音近乎是低吼了，像是从心尖的血肉里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