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章 湖堤上的韵脚(1 / 1)云麓词心录:白云着首页

《云麓词心录》第二章:湖堤上的韵脚

暮春的风裹着新柳的清芬,从青弋湖堤漫过来时,林砚正握着羊毫在宣纸上演算平仄。笔尖悬在“柳丝柔”三个字上迟迟未落,湖面上忽有白鸥掠过,尾羽扫碎了满湖金鳞,倒像是那年春分她追着纸鸢跑过石栏时,辫梢沾着的几瓣樱花。

“阿砚姐,你看这个!”十二岁的陈穗举着刚折的柳笛蹦跳着跑来,发辫上还别着朵偷摘的玉兰。石栏边那尊持卷少女的雕像在暮色里投下影子,恰好笼罩住两个蹲在青苔上写字的孩子——陈穗用柳枝在湿沙上画歪扭的“春”字,林砚则在教她辨别“拂”字的入声韵脚。

“穗儿你瞧,‘拂堤杨柳醉春烟’里的‘拂’是入声,发音要短促,像柳笛突然掐了尾音。”林砚指尖轻点石栏上斑驳的刻痕,忽然从袖中取出半幅素绢,那是陈穗前日央她抄的《苏幕遮》。泛黄的纸页上,工整的小楷依着湖堤的弧度铺展:

《苏幕遮·青弋春行》

柳丝柔,湖水碧。风拂轻波,波上闲云逸。

纸鸢追云过石驿,童稚欢颜,惊起白鸥翮。

野芳新,苔痕湿。短笛横吹,惊破浮萍寂。

细草侵阶香满陌,欲问归期,燕语梁间觅。

“这首词押的是‘陌’韵,你看‘碧’‘逸’‘翮’‘湿’‘寂’‘觅’,这些入声字收尾如刀切,读起来要利落。”林砚指尖划过“童稚欢颜”四字,想起陈穗刚才追着柳絮跑时,裙摆沾着的湖堤春泥,“但下片‘野芳新,苔痕湿’转了平声,便似湖水解冻,柔波漫过石缝。”

陈穗趴在石栏上,鼻尖几乎要碰到绢帕:“那‘细草侵阶香满陌’的‘陌’字,是不是和去年秋天我们捡的陌上花一个音?”她忽然指着雕像基座上的苔藓,“就像这些青苔,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疏,声调也该有急有缓才对。”

此刻的湖堤早已换了模样。新建的廊桥蜿蜒至湖心亭,朱漆栏杆映着夕照,像浸在琥珀里的暖。林砚搁下笔,望着对岸正在给孙子拍照的老人出了神。那孩子趴在石栏上数游鱼的姿势,与记忆中某个片段重合,恍惚间,她又看见陈穗踮脚去够柳梢的样子,湖风掀起蓝布衫的下摆,露出沾着泥点的布鞋——那时的她们总在这首《苏幕遮》里找韵脚,用柳枝在沙地上画平仄符号,看潮水漫过字迹时,哪些笔画先被冲散。

“奶奶,这个雕像为什么手里没有书呀?”清脆的童声惊醒了回忆。穿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拽着老人的手,指尖戳向那尊熟悉的石像。林砚心头一动,忽然想起那年深秋,陈穗抱着本磨破边的《白香词谱》蹲在雕像下,石栏上刻着的“波上闲云逸”五个字,被她用红笔描得格外鲜亮。那时她们总在词里找湖堤的影子,“风拂轻波”是白鸥掠过时的水纹,“童稚欢颜”是纸鸢飞起时的笑声,连韵脚都带着青草的潮气。

“小姐,该回府了。”管家的呼唤从月洞门传来时,陈穗正把新学的《苏幕遮》抄在绢帕上。她慌忙将帕子塞进袖中,却忘了砚台里的墨汁蹭脏了裙角。那时的她们不会知道,这方湖堤即将在战火中沦为焦土,更不会想到,多年后重见天日的石像,掌心的凹槽里竟嵌着半片泛黄的绢帕——正是林砚当年抄的《苏幕遮》,“惊起白鸥翮”的“翮”字边角已残破,却仍能辨出墨色里晕开的水痕,像极了湖堤晨雾里的涟漪。

暮色渐浓时,林砚铺开新的宣纸。笔尖落下的瞬间,远处传来柳笛断断续续的调子,混杂着孩童的笑闹。她忽然明白,所谓平仄从来不是纸上的符号,是石栏边未干的墨迹,是绢帕上晕开的韵脚,是岁月长河里,那些被诗词串起的、永不褪色的春天。

纸页上的字迹渐渐模糊,化作那年春分的纸鸢,乘着湖风飞向云际。而湖堤的石栏边,新的故事正在暮色里发芽,如同岸边的春草,在《苏幕遮》的韵脚里,生长出属于这个时代的平仄——就像此刻小女孩指着石像问“韵脚是什么”时,老人眼中泛起的光,正与七十年前两个少女在沙地上画下的墨痕,在湖水中轻轻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