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还在,还有时间,梁珍妮决定搞清楚状况再来。
夜幕终于降临,天色变得一团麻黑,昏暗笼罩下的西北仪器零件厂开始亮起斑驳的路灯,将半废弃的老厂照得幽暗深邃。
几公里外的工地,高高在上的塔吊顶也亮起了大灯,光源亮如白昼,和这边就像是两个世界,那边是由市区不断延伸向南的新区,早晚不眠不休地处于施工中,热闹非凡,黑夜里也朝气蓬勃,而这边,往穿村过巷的溪水里投下一粒石子都听得清水花泛起的声音,寂静有声却更空旷恐怖,暗夜暮气无时无刻不提醒留在这里的人,什么叫衰败的气息。
只有行政楼的人声能在大半幽闭的厂区现出丝丝活气。
厂长石河看着办公室内外围着的水泄不通的职工,一个头两个大,最近这段时间工人们像上班一样准时准点:中午下班,吃完午饭他们聚在行政楼里;晚上下班,吃完晚饭他们又成群结队而来,电视不看了,牌不打了,闲篇也不聊了,宁可在混杂着烟味酒味汗臭味的窄小室内憋着也按时在她办公室汇合,这种兴师动众的“盛况”过去只出现过一次,就是九四年企业破产改制,下岗潮白热化的时候。
石河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她看着一堆大老爷们儿把她办公室造的邋遢,心里难受,冲办公室主任赵辉摆摆手:“让他们先回,围着有什么意思?谁都有理,谁都有困难,但票选三次了,还是一半对一半,他们顿顿来又能怎么样?”
“少数服从多数!”人群里冒出一声。
“你知道个屁!”赵辉愤愤骂道,“得大比例!少数服从多数是三分之二计,你当多一票就是多数了?”
老会计也劝围在门窗内外的人群:“回吧,这事儿得从长计议,虽然改制后我们自负盈亏,和外面那些民企没啥区别,可本质上讲我们还是老国企,有主管单位的,拆迁后是搬迁还是破产都得听上面研究。”他本不是个爱讲话的人,但真的太晚了,他不想加班做一件摆明难有结果的事。
人群躁动,有人说:“想那么多干啥?拿了钱再慢慢想也不晚,好不容易盼到拆迁了凭什么我们拿的钱比外面那些村民少?都是同一片地,人家村里人有钱拿有房分,按人头的!到我们工人这儿不光不管一屋几口人,还克扣面积,这厂子是从我们爷爷辈儿就卖命的地方,拆厂也得给我们分!”
赵辉很生气,和那人怼起来:“你们懂什么?人家农民的是宅基地,我们厂里的是国有划拨土地,从根子上就不一样,给你补偿你的房款就行了,还打上厂房用地的主意了,你们可真敢想!谁不想多拿钱?可这钱不是私人的!”
“放屁!你们当官的就看不得我们好!那咱不说厂子的地,咱们说那些没走完买断房屋手续的福利房,既然手续没走完那就由厂里收回,反正也没人住,他们也不回来,那就是不要了,他们不要厂里要,最后这些房子的补偿款给大家一分,万把块最好,百八十也拿着,钱不重要,咱要的是个公平!”
人堆里一片叫好声,赵辉脸色由红变紫,他盯向石河,那些房子当初就是她不让收的。
西北仪器零件厂和20世纪90年代各大企业一样,企业改革以破产重组轰轰烈烈开始,以工人买断工龄的下岗潮结束,它的改制从1994年初开始到年底结束,为期整整12个月,最终企业被百安市工业总集团兼并收购,成了集团中极小的一分子。改制不仅改变了企业体量、生产内容和职工身份,还将单位分配给工人的福利房走了交易手续,只需要工人自己缴纳一笔钱,就能变福利房为商品房性质,既算补偿也算一切商业化后,个人能和企业切断根源联系,完成合同雇佣制改革。
下岗潮送走了厂里太多人,唯一因为装配需要留下的一个生产车间里都是些年纪大,生存能力弱的工人,那时候能被照顾留下的人果断买了单位分房,有些在住的人虽然登记了,但实际没有完成最终交易,厂里为了帮助下岗职工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先将房款垫付,那些还没走完房产交易手续的,没钱的不着急,等有了钱再慢慢补交,可是谁也没想到厂里这一垫就是二十多年,有些人在外面混得好,在城里买了房,大多回来签了放弃房产手续,有些则杳无音信,挂了空挡。
十年前石河被选为厂长,老厂长对她说:“经营困难,那些挂空的房子该收就收,租了卖了都能见回头钱。”
可是石河没收房,她将这件悬而未决的事继续冷处理。